上部(十五)_儿女家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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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部(十五)

  15

  县长宅邸起大火的事儿,第二天就传得沸沸扬扬,不明所以的人都在揣测,到底是哪位神仙显灵了,老天终究看不下去了?实际上,苏泓文没什么政绩,更不得民心,对这个苏县长,十里八乡的百姓早就怨声载道了,整天这个税那个税的,横征暴敛,还美其名曰“我也是完成上级下达的指标”,自己宅子却越置越大,娶了两房姨太太不够,正准备娶第三房,明眼人都看出来了,苏县长只嫌自己捞得不够狠,恨不能把治下百姓的皮都扒一层下来。这把火烧的,真是大快人心,可有人不痛快,谁,苏泓文呐!

  大火后的第三天,苏泓文带着十来个民防团团丁,气势汹汹而来,一行人赶车至揣骨疃堡内,远远一望,只见玉宅上下白布招摇,一片肃穆沉重之气。

  玉宅门前架着一座白布棚,白布棚前、左、右,各有一座小牌楼,棚上挂着的白绢挽联被北风吹的鼓鼓颤颤,联上如此写道“蝶化竟成辞世梦,鹤鸣犹作步虚声”,横批是“宝婺星沉”。

  苏泓文视如无物,冷哼一声,推开玉宅的门房,直往里闯,喊着要捉拿纵火犯,他手下十几个团丁听了害怕,都噤声在想,这样会不会惊扰到死者,闹得魂魄不安,就该出来纠缠活人了。

  玉富煌拖着病躯,出来见苏泓文。

  苏泓文一伸手,道“别让我自己动手了,把人交出来吧!”

  玉富煌大咳了几声,指着苏泓文道“没请你坐,你站着说话”

  苏泓文涨红了脸,道“你不要倚老卖老”

  玉富煌闭上眼,不再搭理苏泓文。

  苏泓文更是难堪,站也不是,坐也不是,他还是站起来了,道“你快把人交给我,我一刻也不待,立马就走!”

  玉富煌睁开眼睛,缓缓道“你要谁?”

  苏泓文愤然道“前天我宅子失火烧了两间房!明显是人为纵火!你说巧不巧,那天同一时候,正好有两个人在我门口鬼鬼祟祟,你不用抵赖,有人亲眼看见,这两人就是你的孙子汉生汉民!”

  玉富煌的神色由孤傲变为冷峻,他差人去叫汉生汉民,苏泓文又一屁股坐下,得理地挺着腰。

  汉生汉民来了,一个睥睨傲然,一个神色紧张,玉富煌看一眼,就全明白了:毫无疑问,事情是他俩干的!可玉富煌依然不愿相信似的,他指指苏泓文,眼色严厉地望着汉生汉民,问道“他说你们到他家去放火,你们说实话,有这事吗?”

  汉生绷着脸不答,汉民低头看地。

  玉富煌忍无可忍,厉声道“说话!”

  汉生道“有这事,一人做事一人当,我干的!”

  玉富煌转头望着汉民,道“也有你吧?”汉生偷偷怼了一把汉民,汉民却抬起头,道“爷爷,有我”

  苏泓文愤然而起,道“我没冤枉他们吧!来人!给我带走!”外面涌进两个团丁,拽着汉生汉民就走。

  玉富煌声音不大,却极有威势,道“给我放手”,两个团丁鬼使神差一样,停下动作,呆站在那里。

  苏泓文喊道“你们听他的还是听我的!我叫带走!”

  玉富煌瞪着苏泓文,道“你带得走吗?”,他下首的佣人连忙跑了出去,几乎是片刻功夫,玉家的佣人就堆满了门口。

  苏泓文道“还没王法了!我告诉你,我今天带着枪来的!别找不痛快!谁敢拦我!”他朝团丁一挥手,准备硬闯出去。

  玉富煌不知什么时候,手上也多了把手枪,枪口对着苏泓文。

  苏泓文已经到了门口,回头看见黑洞洞的枪口,他吓了一跳,毕竟没想来真格的,可玉富煌一副硬碰硬的样子,苏泓文倒先慌了,惊道“你要干什么!玉富煌!你犯法!”。

  玉富煌道“我快死的人了,犯法就犯他一回,倒是你,不把孩子留下,你敢跨出这个门半步试试”,苏泓文回头一望,玉家的佣人忠诚地堵住了门,没有丝毫让路的打算,而且,门口的人是越堆越多,堆了快半个院子,足有五六十人之多,人群还在源源不断地得到补充,不光是家里的佣人,连住在近处的佃农也都赶来了,他带来的十几个团丁只知道木头桩子一样傻站着,更准确地说,是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,不论是气势还是阵仗,跟玉家的人一比,简直不堪一提。

  他忘了,皇权不下乡,在这片土地上,什么是王法?玉富煌就是王法,触犯王法的,是他苏泓文。

  事情闹到这一步,苏泓文强装镇定道“事情总要有个说法!你想就这么算了,绝不可能!”

  玉富煌道“这回倒还像个谈事儿的样子”

  苏泓文道“闹大了我也不怕,今天这事,你必须给个说法!”

  玉富煌手叩着桌子,道“你的一应损失,我等价赔偿给你,我的孙子犯了错,我自己会罚,你动手就不可以,明不明白!”

  苏泓文皱眉沉思片刻,道“好,宅子的毁损账目,我明天就差人送来”他顿了一下,又道“不过,我可说好了,要是有下次,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”,苏泓文带着两个团丁欲往外走,佣人们却不让路,等着玉富煌示下,没有玉富煌发话,他们谁也不认,县长也没用。

  苏泓文又转过身来,朝向玉富煌,道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他指着门口的人。

  玉富煌缓缓抬起头,道“好歹夫妻一场,怀莺病故,你怎么连问都不问一句?”

  苏泓文道“她死不死,跟我还有什么关系?”

  玉富煌失望已极,点头道“也对,那就得好好论道论道,正好你来了,把事情说清楚再走,你凭什么把怀莺打成那样?”

  要说这个,苏泓文可就有充足理由了,他理直气壮道“那是她不守妇道在先”

  玉富煌瞪大眼睛,鄙夷地望着苏泓文,“这就是你打她的理由?”,他枪口虚指前方。

  苏泓文有点害怕了,他藏不住的怯色,透过声音传递出来“不该吗?”

  玉富煌眼露凶光,道“你还是觉得你做对了?”

  苏泓文小声争辩道“事情它也有个先后啊,她……”

  玉富煌打断他道“她打你了还是骂你了?”

  苏泓文摇头道“没有……我是说……”

  玉富煌“咔嚓”把子弹顶上膛,道“好啊,你会打,可以!我们玉家有男人,你要打谁就打谁,我不拦着,你还想打谁,来打!”

  苏泓文脑门上冒出一层汗,道“不是……我是说……我……”

  玉富煌忽然瞥见,汉生在一旁蠢蠢欲动,他顿时从激烈的情绪中醒来,这孩子本来就骄横暴烈,自己怎么能再给汉生做这种“榜样”呢?他努力让自己平下心,静下气,又缓缓把枪放回桌上,道“你去怀莺灵前赔个不是,两家这些年的恩怨,从此一笔勾销吧”

  苏泓文虽然恶怨丛生,却也大大松了一口气,道“可以”。

  等到人们都走了,玉富煌的声音越发苍凉,道“跪下”

  汉生汉民双双跪下。

  玉富煌道“放火,是谁的主意?”

  汉生昂头道“我的主意”

  玉富煌不停点头,冷森森道“好,好,好,真好,懂得给咱们家出气了,你们长大了,真好……”

  汉生汉民相视一眼,不敢接话。

  玉富煌一屁股坐在凳子上,仰着脑袋半天不说话,过了会儿,一扬手,道“起来吧,你们出去”

  汉民没打算起,可汉生起来了,拉走了汉民。

  玉富煌的心就像被狠狠拧了一把,这究竟是怎么了?家风坏了?他略微佝偻的背廓,开始不停颤抖,气息怎么调也调不好,很不匀称。他起身走到镜子前,眼眶红红地望着镜子,一个人自言自语道“老天何以待我如此啊,我的儿子……我的女儿……还有……我的……孙子,老天,祖宗!祖宗几代的名誉和家业,难道要葬送在我的手上了,逆子,逆子啊”

  自己的孙子,出生在诗书世家的孙子,干起了纵火的勾当,这个家要完了!这个家就要完了!玉富煌的精神世界就是一场大地震,到处都是废墟,而他,穷途末路。

  玉富煌不停地摇头,好像又不愿相信自己所想的,他忙差人去叫汉生汉民,他要让他们认错,让他们亲口说明:他们只不过是年少无知,他们已经知道错了。

  汉生汉民来了,玉富煌整个人坐在椅子里,显得好像是瘫着一样,他脸白如纸,对汉生道“你知不知道错”

  汉生挺有理道“没错,我给姑姑报仇”

  玉富煌抬高声音,道“你知道什么仇,你就报仇?”

  汉生道“我一想起姑姑,就跟他有仇”

  玉富煌颤抖着摊开手,道“以前小打小闹也就罢了,你吃了豹子胆了,杀人放火这种歪心思你也敢动,弄出人命怎么办?”

  汉生道“弄出人命我就赔给他”

  玉富煌颤声道“二世祖啊,真是个二世祖啊,命,命!你……你出去跪着!”,汉生顺从地转身出门,照常,跪在影壁前。

  把汉生赶出去!对,汉生不能再在这个家中待下去了,这个家只会害了他!他会变成二世祖!杀人越货、为害一方的恶霸!赶出去!他不尝尽人间疾苦,他就不会长大……

  玉富煌就像对着救命稻草一样,问汉民“跟爷爷说实话,这件事,你参没参与?”

  汉民道“爷爷,我参与了”

  玉富煌更深一步“是汉生非叫你去的”

  汉民怔了片刻,摇头道“爷爷,我……自愿的”

  玉富煌失望地闭上眼睛,过了很久,才又缓缓睁开眼睛,苦笑道“好,好,不分黑白,你是打死也要护着他”

  汉民不答。

  玉富煌绝望地挥挥手,道“你也出去跪着”

  汉民走后,玉富煌喃喃自语道“翅膀硬了,赶出去,都赶出去,都赶出去……”他艰难地站起来,用手撑着桌子边沿移动,他左边看一眼,右边看一眼,两边打量着这间屋子,好像不认识这个家了一样。

  汉生已经冻得脸色发青,上牙打下牙,他转头对汉民,抖着声道“你干嘛承认,本来就没你什么事,逞什么能”

  汉民静静跪着,不说话。

  汉生浑身哆嗦不止,笑容也在打摆子,道“看,多跪一个人,一点必要都没有”

  快两个钟头过去,汉生的精神由绷紧的状态,渐渐放松下来,随着时间的延续,身体就像解冻的冰山,潺潺小溪流过全身,而五脏之中,似乎有一个小火盆儿在里面燃烧,寒风也不如之前那样刺骨了,吹在脸上,是麻麻的、凉凉的舒适感觉,像是敷着一层清凉解毒的膏药。

  两个钟头里,汉民感受的,则是另一番景象,面前像是出现了烈日,灼热的火光从烈日当中向四周散发着,汉民慢慢闭上眼睛,长长呼出一口白气,再睁眼时,缤纷绚烂,犹如人间四月天,万物朝气蓬勃地绽放,温暖的阳光扫去所有寒冷阴霾,汉民看到自己跪在柔软的草地上,几只鸟围绕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欢唱,汉民想永远就这样跪着,一动也不想动了。

  当汉民再次睁开眼睛,发现自己竟做了个美梦,他躺在自己的床上,被暖洋洋的热气包裹着,炉子里塞满了烧得火红的碳块,他又无力地闭上眼睛,昏昏睡去,意识消失前最后闪过的念头是“我怎么跪着跪着跪到这儿了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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